思念无尽──怀念父亲罗鎔先生
作者:罗致鸿http://www.luos.org
今天,是我父亲罗鎔(字剑雄,号松鹤,谱名罗会光)先生93岁诞辰。父亲的生日到了,中秋也就快来了。中国的节令,没有再比中秋更富于诗意的。中秋节给人们以欢乐,给人以幽思,给人以感慨,甚至给人以悲哀。父亲的诞日与中秋是这样的接近,使我倍添伤感。
今晨,朝暾初出,我就来到青岛中山公园,为的是能在那棵参天的雪松树下的长椅上静静的坐一坐。一雨零秋,炎暑尽退,凉气习习随海风来,坐在树露未干,清芬犹吐的雪松树下,已感到有些凉意了。
永远记得2006年9月19日这一天的上午9时30分,我陪父亲到理发店理过发后即乘公共汽车到香港中路一家四川饭馆就餐。四川饭馆是我特意选的,里面的厨师和服务员都是我们四川老乡。午饭后我和父亲在饭馆稍稍休息便决定到中山公园游园。
“树夹炎风路,行人正午稀。”是日中午,我同父亲头顶骄阳从中山公园南大门入园后,顺着一段清草沿边的水泥路向北慢慢走到雪松树前,父亲仰望苍松用浓重的四川话说道:“树子大了。”那一天是父亲九秩华诞。父亲在形如巨伞,枝叶成阴的雪松树下跟我说:“来,坐一阵。”我和父亲便清坐在雪松下的长椅上听喜鹊歌唱,秋虫浅吟。时父亲手摇折扇(父亲在那柄折扇上用毛笔书写唐代诗人王勃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跟我畅谈古往今来事,你说,这有多么的惬意。虽然屈指算来我和父亲同游中山公园已过去4年时光,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父亲头戴白色黑边草编礼帽,身穿白色长袖衬衣,浅灰色长裤,脚穿青色布鞋,手持一杖,迈着很稳很慢的方步从雪松树下一路走到中山公园西门小西湖的情景。那时,小西湖的荷花已经盛开,父亲走到岸边驻足凝视一泓湖水被荷叶盖成了一碧万顷的绿田,那景致真是少有的好!小西湖很幽静。你看,湖畔有供游客休息的石凳,我与父亲坐在石凳上观夕阳返照,湖中亭影,几疑身在江南。傍晚,月牙儿浅浅的挂在天边,湖风拂过,吹人衣发,父亲穿上了他那件极其整洁的浅灰色的中山装,说:“回去了。”
是晚,我与父亲在公园西门外搭上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我坐在前排引路,父亲坐在后排。司机问我:“你们老人家是舰队首长吧?”我说:“不是。”司机大约50岁的样子,很健谈,说:“我当过兵。”他又问:“老人家高寿啦?”我说:“我父亲九十高龄了。”司机说:“我看见老人家在那儿等车,身体很硬朗,100岁没问题。”司机停顿一下,继续说:“老人家眼睛很有神,象军人。”我说:“我父亲参加过8年抗战。”司机说:“老人家很了不起!”
常常无眠,浮现在眼前的是,每每与父亲约好见面,老人总是提前出门站在路边扶杖等着我。直到现在,我对父亲当时时而俯首沉思,时而抬头凝眸远望的神态表情,还记忆犹新。今天看着高入云霄的雪松,依旧坐过的长椅石凳,依旧如期盛开的荷花,却没有了父亲,我泫然泪下……
老年时期的父亲有拄杖俯首凝思,抬头远望的习惯,这也许是父亲在遥念故乡吧。故乡如此之远,如此之近……
1917年9月19日(民国六年农历八月初四日),我父亲出生在四川省巴中县(今平昌县)楠木场(今响滩镇)三槐堟(今三槐村)一个中医家庭。我能想象到,老家是一个终年满眼绿树的地方,巴河长时流着清亮的水,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曳。记得父亲跟我说,罗氏祖先考证发源於宋朝江西南昌,始祖名罗茂庆,塑相骑龙上天,距今千余年历史。其后代在全国分如下五支:①南昌;②湖北蒲圻、双丘(即三国时东吴孙权打败曹操赤壁之地);③湖北省荆门;④浙江省诸稽;⑤山东省枣庄市等地。三槐堟始祖为罗荣星於康熙年间由湖北蒲圻双丘迁四川仪陇、合兴场,再迁巴州楠木、三槐堟。我的曾祖父罗亨俊(字宅三)先生是清代举人,曾被清官府赐封为“承德郎”。我的曾祖母是一位既慈祥又威严的人。我祖父罗通汉(字英才)先生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儒医,在巴中平昌一带很有名望。那时父亲生活在一个四世同堂家法极严的诗礼的大家庭里。父亲在家里有一间简易书房,书房窗户下设有一张四川巴州产的楠木书桌,书房窗外是巴河,河外树木葱茏,有槐树、松树、柏树、桑树、梓树、榕树、银杏树、紫薇树、橘树和翠竹,繁茂的树外是米仓山支脉月亮山,米仓山南麓的四川南江县牟阳城是诸葛亮当年秣马厉兵之地。南江光雾山中有一条栈道叫“米仓古道”,米仓古道是古代中原到巴蜀的要道,它横贯光雾山,一边通向四川南江,另一边通向陕西汉中。在光雾山中有一条寒溪河,河边的“截贤驿”就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地方。
我父亲的启蒙老师是我祖父。民国九年,我父亲3岁即跟随我祖父在书房识字和学写大字。4岁时,父亲到宗祠开设的家馆、小学读书。那时,父亲念的是“三、百、千”和《论语》、《孟子》。上中学后(我父亲在巴中中学、仪陇中学读书时与中共副主席朱德元帅的哲嗣朱尚书为同班同学,仪陇是朱德元帅的故里),常在书房读夜书。菜油灯下,父亲念的看的是《千家诗》、《礼记》、《左传》、《三国演义》。民国初年,中学、大学生的国文程度都是很好的,大概也就是由于他们都念过私塾的缘故。时光倒流,我仿佛听到了父亲朗朗的读书声。你想啊,阳光照进书房,香樟流韵,处处散发着书香,书房的读书环境实在是太好!父亲曾遗憾地跟我说:“可惜了那些书。”(那些书是指父亲18岁离开老家三槐堟后家藏的经史子集若干卷和一些医书、科学书都找不到了)。我知道,父亲是读书人,老人家一生是离不开书的,书是父亲最好的朋友。父亲晚年一直把《史记》、《资治通鉴》和《古文观止》等古籍放在拾手可得的桌子上,这是要精读细考的。
父亲对两岸事非常关切,每天都要看《参考消息》。父亲对我说:“我今年90喽!活天天子喽!看不到喽!”听父亲这番话,我的心里滋生出无限酸楚,不禁为之动容。每当见到父亲,父亲总是向我问起我母亲和其他孩子的情况,可见父亲对家庭的挂念。于今想来,与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啊!
韶光一去不再来,可是被遗忘的、被埋没的,最终还是会被重新记忆起来,发掘出来。然谁是解人?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
2010年9月19日于青岛静心斋灯下00000000000000
(原载2010年12月12日《新华网》情感版首页)00000000
2016年9月19日修改00000000000000000000
后记
2016年4月14日下午3点半,我乘火车抵达平昌。一下火车,凝眸远望,山峦云雾缭绕,景物依稀如画,我远方的家园呃!走出平昌火车站,一股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听说刚下过雨,这个季节,四川多雨,春雨贵如油啊!15日16日接连两天平昌大雨瓢泼,17日凌晨雨势加大,透过窗子影影绰绰地看到只单路人在倾盆大雨中匆匆行走。是日上午9点,雨后转霁,我决定去看望父亲。于是,我到平昌最大的超市购买了祭礼,考虑山高路远水深,又到老街买了下雨穿的胶鞋,中午11时,我离开热闹繁华人烟稠密的平昌县城,前往50公里外的老坟园祭祖,为父亲扫墓。
我乘坐的是一辆小型商务车,汽车在险巇的山路上行走,一个半钟头后,到达老坟园。当我经过老坟园前面那偌大的宅院时,一位素未谋面的本家兄长正在家门前干着农活。我走上前跟这位兄长说,我是来看望我父亲的,年近七旬的兄长放下手中的工作,同我一起来到我父亲的坟地。
站在父亲的墓前,我呼唤了一声:“爸爸,我看你来了。”便泪如雨下。“爸爸已经100岁了。”我说。“来,坐一阵。”我好象听到父亲在跟我说话。老人家说话的声音依然是那亲切的四川口音。和父亲说话,恍如目前。我说:“爸爸,老家通火车了,我这次是从青岛坐高铁到济南,在济南逗留了一天,去了您当年工作地方,还去了您几十年前常游的大明湖,第二天上午,我由济南转空调快速火车前往达县,第三天清晨到达县,一到达县我就买到了当天下午去平昌的火车票。我坐的这趟从重庆发往巴中经过达县的快速火车,达县下午1点半开车,3点半就到平昌了。爸爸,平昌这两年发展很快变化很大,听说要撤县设立县级市了。”
在父亲的坟地,云雀啧啧,风吹动着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
父亲虽已病故6年多,但音容宛在。老人家慈爱的形象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
在中国有的乡村传统的生死观是生在堂屋,葬在堂屋后。记得父亲的本家弟弟说,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父亲从重庆回家祭祖,为其父母扫墓时即住在老坟园前那偌大宅院的堂屋里。父亲住过的这栋宅院,距今已有上百年历史。约六七百平方米的宅院,具有典型的四川建筑特点,屋顶脊饰,中式檐廊,墨瓦雕花,院落青石板铺砌。这宅院的后面咫尺之地便是我祖父祖母那石砌的高大的坟头。父亲的堂妹夫曾给我写信谈及我的祖父:“罗英才为中医生,惟诚朴……”我没见过祖父祖母,虽然他们只活了三十几岁,但我很敬仰他们。岁月流淌,如今保护尚好的坟前老宅仍然发挥着作用,在此居住的人家过着安适的生活。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2012年,遵照父亲生前愿望,在父亲的堂妹夫、父亲的本家弟弟及宗亲们的帮助下,父亲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乡。还记得当时在给父亲竖碑时,一棵小槐树凑巧长在碑后的土坡上,宗亲们一片好心都说,砍掉它吧,以免遇到风雨,碰了墓碑……时光荏苒,4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来到老坟园,发现父亲的墓碑后面,长出了一棵青青的棕榈树……
是日14时,我向父亲依依辞别,继续驱车去寻找父亲出生的地方。汽车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行驶,云层在脚下飞快地掠过。心潮,沿着急切的车速,一路澎湃。半个钟头后,在司机师傅和乡亲们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出生地--川东北一个安谧的古村落--三槐堟。
我在村口下车,一位比我小三岁的本家侄子引导我来到我家祖宅的台阶前跟我说:“你看,你家的房子还在,土改时都分给了无房缺房的人家了。”
祖宅前的台阶用石板筑成,三十来磴台阶,建在坡道上。我们拾阶而上来到庭院中。偌大的庭院青石铺就,很是气派。本家侄子指着庭院东侧的地方说:“以前这儿有三棵槐树……”几百年来,三槐堟经历了许多变化,如今这三棵苍古葳蕤的槐树荡然无存,我能说什么呢?只是内心感到惋惜。想起明朝程登吉的《幼学琼林》:“王祜知子必贵,手执三槐……”
我家祖宅雕梁画栋,颇为壮观。正房高数仞,高大的木柱子撑起正房和厢房的屋檐廊子。黛瓦的正房厢房的木窗上雕刻着精美的花朵。西厢房旁有门房若干间。东厢房一侧还配有马厩。99年前深旻的一天清晨,我的父亲就诞生在这所宅子的正房里。正房的石砌门槛极高,我打开想象空间,时光倒流,儿时的父亲敲打铜制门环子和跨进跨出大宅门那天真活泼的情景真切的呈现在眼前。
三槐堟这座约一千多平方米的祖宅是由我曾祖父罗宅三先生于清朝后期出资兴建的。曾祖父是有功名的,本家侄子介绍说:“你们看,正房连接厢房转角处呈八字形。有地位的人才能这样修房子。”祖宅盖的很讲究,正房两扇木头大门高而厚,宅门上还镶刻着神像。司机师傅看着神像说道:“左边尉迟恭,右边秦琼,又叫秦叔宝,后门程咬金。”这些门神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栩栩如生。
想起俄国作家果戈里先生说过的话:“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都已缄默时,只有它还在说话。” 是啊,建筑就是一本刻画着岁月的书,在它身上记载了多少往事。
现在我家祖宅住进了不同姓氏的五户人家。东厢房一对老夫妇很客气,请我们进屋喝水。本家侄子说:“这里是风水宝地,以前出人物,现在不行了。”他指着远处说:“那些山头以前都是清源的①。”顺着本家侄子手指的方向放眼看去,巍巍米仓山,没有尽头,顿感在大自然面前,个人是非常藐小的。
世事沧桑,风物依旧,看到住在我家祖宅的这些人家能和睦相处,安逸于此,我由衷感到高兴。
我们进出三槐堟走的是曼延曲折的羊肠小道,千百年的山路,已成古道。离开祖宅已近黄昏,站在月亮坪回首远望,百年老宅掩映在米仓山支脉月亮山一片翠绿中……
2016年9月19日 于青岛静心斋00000000
①清源:指罗清源先生。罗清源先生,谱名罗通淮,为我父亲罗鎔先生的伯父。罗清源先生于一九三〇年代当过巴中地方团总。
补记
2016年4月18日上午9点半,我走进四川省平昌县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把我写的《罗鎔先生生平》和相关资料送交给了该办同志,希望该办将我父亲的生平事迹收入《平昌县志》。该办同志跟我说:“现在距下一轮修志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向领导汇报,再给你答复。”是年5月12日,平昌县志办的同志给我电话说:“罗鎔先生作为平昌名人,收入2016年平昌年鉴。”一周后的5月18日,我通过网络把再次补充修改的《罗鎔先生生平》传给了平昌县志办的同志。之后我又多次与平昌县志办的同志电话交谈。春去春来,2017年3月24日傍晚,我接到平昌县志办的同志发来的短信:“罗先生你好!令尊的自传已纳入2016年平昌年鉴,并出版。”我回复短信说:“短信收到,好消息,谢谢!”两天后的27日一早在与平昌县志办同志的通话中得知:“2016年平昌年鉴已出版,清明前就能通过物流从成都运到平昌。” 2017年4月10日下午两点半,我收到了中国邮政特快投递员送来的《平昌年鉴2016》。收到由平昌县人民政府主办,平昌县地方志办公室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全国新华书店经销的《平昌年鉴2016》,我立刻挂电话感谢平昌县志办的同志,并通过该同志向平昌县志办的领导表示了由衷的感激。
2017年2月北京第1版,第1次印刷的《平昌年鉴2016》装帧十分精美。封面深蓝色精装,书题字经过压印烫出醒目的银白色。2017年,恰好是父亲100周岁,《平昌年鉴2016》收录了我父亲的生平事迹,父亲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纪的史策里,这是对我父亲最好的纪念。虽然父亲没有为家乡做点什么,但是,80年前,在我们这个大的家,国家、民族接近危亡的时候,平昌籍的父亲毅然决然地投身到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8年抗战,我父亲为民族解放战争做出了贡献。我看到,在《平昌年鉴2016》人物传记篇中,我父亲排在首位,我想,这样的编排,也许是编者在编书时考虑到我父亲丰富的经历不平凡的一生吧。
2017年4月17日上午7点28分,我乘坐的高铁徐徐开出青岛火车站,高铁急驶,下午4点抵达汉口,我在武昌留宿一夜,于18日上午9时52分,搭乘火车离开武昌,19日清晨5点,火车驶抵四川达县(达州),当天下午3点13分,我在达县坐上了开往平昌的火车。火车一路北上,穿过一个个隧洞,想起一本杂志上说四川广元火车站是云巅之上的车站。哦,川东北这一带的海拔已经很高了。车窗外,蓝盈盈的天空下青山翠微,山脉连亘,一节节车厢倒映在水里,好一幅巴山蜀水的画卷!4点14分,火车开进崭新的平昌站。算算时间,从达州到平昌用了一个钟头,真快啊!20日平昌全天下雨,是日下午3点,我拜访了平昌县志办的同志。21日雨过天晴。中午12点,我来到老坟园看到父亲的墓碑后面又长出了一棵棕榈树、一片翠竹和开着白色花朵的珍稀树木。在父亲墓前,我禀告父亲大人:“爸爸,您的生平传记已经刊登在《平昌年鉴2016》上了。”
这次回故乡平昌小住11天,其间,我拜访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平昌县委员会学习文史联谊委员会的领导。县政协文史委的领导希望我能写写父亲的事,并邀我担任文史委员。撰写父亲一事不可推却,只是鄙人才疏学浅,能力不足,实在是承当不起文史委员如此之重任,文史委的领导抬举我了,感谢信任。
2017年5月24日00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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